“任何一个作家，他在创作的时候，他都不可能脱离自己的社会，不可能摆脱自己的时代。那么以美国作家哈珀·李为例，他在写《杀死一只反舌鸟》的时候，他是处在年代那个美国种族歧视很严重的时代，对于他来说，他没有可能去超脱那个时代。”中国著名外文翻译家李继宏就当下“取消文化”愈演愈烈，《杀死一只反舌鸟》（早前被翻译为《杀死一只知更鸟》）被移出英国中学教材这一时事热点接受北青-北京头条记者采访时如是说。

在他看来，尤其是去年5月底美国白人警察暴力执法致黑人乔治.佛罗伊德死亡事件，引发全美黑人维权事件，并迅速蔓延到法国、英国等西欧国家。至此，“白人至上”主义遭到了黑人平权运动的挑战。在此背景下，《杀死一只反舌鸟》被移出英国中学教材属“矫枉过正”。“但是这‘矫枉’必须‘过正’。这是为了根除‘白人至上’主义，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采取的一些措施也许值得商榷，但是无论如何从我的角度来看应该是去支持的。”

现象：

因种族歧视内容陷入争议

欧美多部文学作品遭删除或封禁

据英国《独立报》近期报道，爱丁堡一所中学将《杀死一只反舌鸟》从必读书目当中删去，主要原因是该书宣扬“白人救世主”叙事。与此同时，“黑鬼”（Nigger）一词在书中的使用次数更是超过40次，带有明显的种族不平等色彩。

《杀死一只反舌鸟》是美国作家哈珀·李于年创作出版的小说，故事取材作者童年遭遇，曾荣获当年的普利策奖。在英语系国家，《杀死一只反舌鸟》常被纳入学校教材中。近年来，它也因种族歧视性的内容而多次陷入争议。

无独有偶，同样因种族歧视问题遭到封禁的作品还有约翰·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学校老师认为，这本书对黑人的描写早已过时。《人鼠之间》的故事源自斯坦贝克在大萧条时期的亲身经历。书名的灵感来自罗伯特·伯恩斯所作诗歌《致老鼠》，诗中提到“人和老鼠的命运，时常被扭曲”。故事讲述了流民治·弥尔顿与雷尼·斯默在经济大萧条时流转于加州寻找工作的悲剧故事。据悉，这本书虽然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但因“语言粗鄙、带有攻击性和种族主义倾向”被美国图书馆协会认定为“20世纪最受质疑的书籍”之一。

在封禁一些作品的同时，校方也将在书单中加入另一些现代作品，如安吉·托马斯的获奖作品《你给的仇恨》，该书是对年加利福尼亚州奥斯卡格兰在奥克兰被警察枪杀一案的回应。据介绍，这些新增书目能让学生对有色人种有更积极、更中肯的认知，这也是校方为“去殖民化”、“去种族主义”所做出的努力。

爱丁堡利伯顿高中校长斯蒂芬·凯利则对这样的做法表示反对。他认为，我们确实要“反对种族主义文化，反对以白人为中心”，但课程多元化也很有必要。老师们可以将《杀死一只反舌鸟》和《人鼠之间》作为“白人中心叙事”的例子，帮助学生更深了解何为种族主义。

析因：

“白人至上”主义影响着英美文学

作家创作摆脱不了这样的社会环境

现居上海的李继宏曾任英国伯明翰大学莎士比亚研究所访问学者、美国加州大学尔湾分校英文系客座研究员，译有“李继宏世界名著新译”丛书，包括《小王子》《老人与海》《瓦尔登湖》《傲慢与偏见》《简·爱》以及《追风筝的人》等世界名著，他对欧美文学有很深的研究。针对上述因种族歧视内容陷入争议，欧美多部文学作品遭删除或封禁的现象，接受北青-北京头条记者采访时，他做了深入细致的时代背景分析。

“如果你去看整个英语文学，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前，所谓的英语文学其实可以简单的把它归结为白人文学，因为基本上都是白人写的东西，从早期的莎士比亚，到中时期的简·奥斯汀、艾略特，甚至到20世纪的海明威、菲茨杰拉德，这些在英语文学史上的知名作家，每一个毫无例外都是白人，他们所创作的都是‘白人至上’的文学。”李继宏举例说道。

在李继宏看来，任何一个作家，他在创作的时候都不可能脱离自己的社会，不可能摆脱自己的时代。那么以美国作家哈珀·李为例，他在写《杀死一只反舌鸟》的时候，他是处在年代那个美国种族歧视很严重的时代，对于他来说，他没有可能去超脱那个时代。“因为在那个时候，黑人是不能跟白人同坐一辆公交车的。在年的热映的美国大片《绿皮书》里，有一个最顶级的黑人艺术家，他受邀去给白人表演，到餐厅里面，他都不能用白人专用的厕所，要知道他还是一个被特邀过来的嘉宾啊！”

李继宏称，在这种族歧视很严重的社会背景下，当所有白人可以肆意去残害黑人的时候，哈珀·李所能做的就是在《杀死一只反舌鸟》小说中塑造一个白人救世主的形象出来，即一个白人律师，愿意主持公道，愿意把公平公正当做是一个超越种族的更高的理念来执行，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是很具有进步意义的。这也是他的这部小说为什么在美国和英国一直很受欢迎，甚至会被列入学校指定阅读书目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可以说，在黑人平权运动思潮起来之前，整个西方的主流思想话术就是白人至上，什么都是白人最好。包括美国好莱坞电影里，很多都是以白人为主角。直到后来才稍微有一点改变，多加了一些有色人种的角色在里面。比如《复仇者联盟》里面的黑寡妇，还有奇异博士的助手等等。但是总的来说，欧美仍然坚持着一个“白人至上”的话术，并且伴随着世界第二次大战后，美国成为全世界的头号强国，“白人至上”被替换成“美国至上”，或者“美国中心主义”，这数十年来一直是美国舆论宣传的一个话术。

改变：

取消文化系根除“白人至上”主义必要措施

学会用比较视角评价文学作品

在李继宏看来，“白人至上”或者“美国至上”也并非铁板一块，这些年也在随着时代发展在逐渐改变，并且出现了两种情况：一种是二战以后黑人作家的出现，改变了这种以白人为主的文学；另外一种情况则是有一些白人作家在二战后觉醒了，比如，杰克·凯鲁亚克、艾伦·金斯堡这几位白人作家及其作品被称为美国”颓废的一代“，他们的作品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对话中，辐射了美国上世纪50年代一大批年轻人的心态，即对以“白人为中心”的主义做出了一个比较深刻的反省。所以，真正的英语文学里面开始注意到种族问题是在二战之后。

另外，近二十多年的全球化浪潮下，英国脱欧，中国和平崛起，美国历经几次金融危机经济下行，世界头号强国的地位受到挑战，渐渐地“美国至上”、“美国中心主义”的话术也在美国本土屡遭质疑，尤其是美国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问题一直得不到有效的解决，在去年新冠疫情期间，还发生了美国白人警察暴力执法致黑人乔治.佛罗伊德死亡事件，种族矛盾被激化，引发全美黑人维权事件，并迅速蔓延到法国、英国等西欧国家。至此，“白人至上”主义遭到了黑人平权运动的挑战。

李继宏认为，在美国不仅是黑人遭歧视，亚裔也同样遭歧视，这种种族歧视是系统性的，制度性的。对此，美国一些有识之士需要改变这种状况，就从历史及文学方面做起，将美国内战时期南方奴隶主将领的雕像全部撤掉，将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代表作《飘》下架，还有《杀死一只反舌鸟》所引起的争议，乃至被英国爱丁堡一所中学移出教材，这些取消文化都属“矫枉过正”。“但是这‘矫枉’必须‘过正’。这是为了根除‘白人至上’主义，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采取的一些措施也许值得商榷，但是无论如何从我的角度来看应该是去支持的。”

李继宏同时还表示，这些有识之士所采取的一个必要措施，并不代表那些作品本身有问题。“比如，‘黑鬼’（Nigger）一词在《杀死一只反舌鸟》书中的使用次数超过40次，这个在现在的语境里面肯定是不允许的。但是它本身是一个历史文献，他不是现在的作家写的。所以如果从文学学术的角度上来看，作者这么写是没有问题的，是不应该被反对的。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首要目的及任务是彻底的根除白人至上主义，所以要采取这些措施。”李继宏称，有一点必须要明白，就是我们对一个艺术作品的评价，对文学作品的评价是会跟着社会形式的变化，跟着时代的变化和产生不同的评价，要学会一个比较的视角，即回到历史现场去理解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也要站在现在的角度，用现在的价值观对这作品做一个重新的判断与评价。

谈及年出版的最新译作《简·爱》在翻译过程中，是否会有意回避种族歧视问题，李继宏表示不会，翻译经典名著，最重要的就是忠于作者的创作意图，否则在翻译过程中随意添加或改动，这便违反了翻译的诚信原则。“在《简·爱》里，主人公罗切斯特的疯妻子就是一个少数族裔人，所以这本书在最近二三十年也得到了很多女性主义跟反殖民主义的批评。但这没有关系，它没有损害这部作品本身的完整性跟艺术性。”

李继宏称，他在翻译过程中，当然也不会去改动或删减这一块内容，但他会在本书的导读及注释里面给读者一个提示，让他们知道怎样用现在的眼光去看待这件事情，去留意这部作品中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一些不好的价值观，比如说像种族种族歧视等等，这些他会通过另外的方式去提醒读者，但是改动文本他是不会去做的。

文/北青-北京头条记者张恩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