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直隶省(现河北省)文安县的胜芳镇(现改属霸州)。胜芳地处大清河北岸,东南滨临三角淀(又名东淀,是对白洋淀又名西淀而言)。昔日,中亭河流贯镇中,港汊纵横,把镇内形成河东、河南、河北、大河西以及小河西这些自然区划,它们被六道桥梁联系着。人烟稠密,街道狭窄,地势洼下,稻田、苇地、荷塘居多,盛产稻米、藕、及鱼虾蟹等水产。
荷花农历六月开花,大片的荷地,红白相映,清香四溢,的确很吸引人,文安县志上把“胜水荷香”列为文邑八景之一。胜芳螃蟹、藕粉不是都很驰名么!有一种不大为人所知的特产---芝米。芝是一种水草,浮根果实,细长约七八毫米,嫩绿透黄,头上顶着一个黑点,象条小虫,味儿清香,入药为滋补珍品,特适于痨伤病弱常服之用,熬玉米粥掺入些清香可口,单独吃,取文火,琣一下就行。如用壮火会失掉它饱含的油分。旱地则以萦麻较多。劳动人民的生计,男的多“治河田”,就是打鱼,捞虾,捉蟹,踩藕,擒获水禽,从事小商小贩及充当船工的也不在少数。妇女以织席(盐席为主,炕席次之)为多,还有纺经子(麻经子是纸绳的前身),编蒲包,编“虚”(一种诱捕螃蟹的苇篓),嗑瓜子(供糕点业)-----生计上有这些门路,一般还过得不错。如男人们打鱼归来,换件干净衣服,站在桥口乘凉,看上去很写意;织席的妇女,勤劳积蓄,有的戴上了金银首饰。这个风景优美,水旱码头的鱼米之乡,居民富庶。很有些名气。
这不过是一部分个体劳动人民,另一部分人,则如受傭顾的长短工等,过着艰苦日子,朝不保夕的大有人在。当地穷人养活着的两座高墙铁门的当铺,以及若干放印子钱的高利贷者,足资证明。就连那一部分所谓过得不错的,也被鱼税席捐等剥削得生活大为减色。官僚地主,土豪劣绅,恶霸流氓,在这鱼米之乡横行霸道,例如有的穷苦人家不得以卖儿卖女,而一些豪劣之流,则利用机会作为进身之阶。他们帮助某些大人物如督军司令之类物色姨太太,屡见不鲜。从而流传着“胜芳出美人”,仿佛脍灼人口。可是当人家骨肉分离时,往往又有流氓出头干涉,(这种行动叫打虎),得要求土豪劣绅斡旋说和,由卖女人家出钱免灾。
胜芳与外界的交通,大致是西北方由旱路,东南方由水路。南距石沟五里,西北距新安十八里,西南距左各庄十八里,这几个地方,以前都兴盛一时。流传着“金石沟,银胜芳,铁打的左各庄,赶不上信安一后晌”的歌谣。当我幼小的时候,胜芳早已凌驾各地之上。往东去天津,(俗称下卫),九十里水路交通工具是“集船”。为什么叫“集船”,也许早先是每逢集日{四,九为集日}开船,可是我又记得每天都有集船三四支往返天津胜芳,客运很兴旺。集船是一种“跨子”船,底层是货仓,客座分“倒座”和“散座’,每间倒座可以躺开两个人。船工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随风向水势或张帆(他们叫打蓬)或撑篙,或摇橹或拉纤,无论如何,当天到达,绝不在途中过夜,一般行船时间是七八小时。水路交通到冬天结冰期,拖床(或叫冰排)就代替了船只。
天津是那么吸引人的地方,去那里又如此方便,可是我十七周岁才第一次前往。在此之前,不过是跟着母亲串亲到过汊沽港,王庆坨,皇后店,绢子,董家堡这几个村镇,再有是十五岁去文安县城参加小学联合运动会。
十七岁这一年()我上高小三年级,那时胜芳高小先上预备班一年,再上正班三年才毕业。这年四月,直奉战争,波及我的家乡,这是以曹锟、吴佩孚为代表的直系军阀对以张作霖为首的奉系军阀的第一次争权夺地的战争。战争的结局,采取攻势的奉军正面(中路)的一翼直打到胜芳街里,在巷战中赶走了直军才奉令撤退。胜芳险遭毁灭。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先是渐渐听到炮声,人心惶惶,物价飞涨,战火显然迫近了。这时,父亲(张毓模,字子范)在北京教家馆,母亲去汊沽港外租家借债,大哥(张熾,字焰明)在天津大公报充校对员,他们听到战事迫近家乡,当然放心不下。但是交通断绝,连封信也盼不来。家里大嫂照料家务,带领三个十岁以下的孩子。外面的事情需要我承担,另外还有一个久患疯癫的哥哥(少亡)需要别人的伺候和监护。我们的房东吴玉林早就催逼腾房,我几次张罗租房也没有结果。这一时期,大嫂和我过着忧心如焚的日子。战事似乎从村东向村中转移,有几天胶着状态。传说向西进攻的奉军,阵地就在村东二三里。有一天,出人意外,大哥冒险回家了,紧接着父亲从北京赶到家,母亲也回来了。母亲来得最不容易。汊沽港离胜芳70里旱路,交通早已断绝,母亲念家心切,辗转求人找到一辆手推独轮车,冒险绕道回到家里。阖家团聚了,亲人的心理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四月某日清早,炮声稀了,枪声越来越近,街上行人绝迹,家家闭户关门。一会儿听到追击的脚步声,喊话声,砸门声,枪弹爆炸声和飞弹嘶叫声交织在一起。我们全家蜷缩在一间屋子里,席地屏息而坐,院门关得很牢,屋门也上了栓。我们最怕的,还不是流弹横飞,败兵逃命,砸门入户,换便衣,抢财物,干一切坏事,比什么都可怕。就在我们屏息而坐的紧张时刻,猛听有人急敲屋门,我站起来跑到外屋,仗着胆子问“谁”,外边说“块开门”,是个女人的声音,门开了,她挤进来,我又随手把门关了。原来是房东十七八岁的女儿金环进了屋里,她喘息着说“大兵砸我们的大门了”,房东开着一个首饰楼,临街有个不大的铺面,租给我们住的是他们的后院,和他们隔着一道堵塞通道的薄皮墙,她是仓促越墙过来躲藏的。待了一会儿,外面渐渐安静了些,到院里看看大门还原样关着,远处仅有稀落的枪声。忽然传来卖豆腐的叫卖声,这个卖豆腐的,几乎每天到附近吆喝几声,这档口,十足象征着和平景象。在灿烂的阳光下,我们着实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两天较平静的日子,我到学校走了一遭,老师们一个不在,想是停课以来都奔家了。矗立在大院中央的大课堂,从北壁穿入一个炮弹,留下一个大窟窿,爆炸时震碎了60块门窗上的玻璃,一个校工追述当时情景,犹有余悸。
消息又转紧了,据说直军不甘败退,将增援反攻。胜芳正非福地,乡亲们谈论着趁此外出避难的话题。父亲母亲计议结果,叫大哥大嫂带着孩子去天津,并叫我一同去,我说:“你们不走,我也不走”,他们说,“有病的二哥没法走,只得留人照管。我们上年纪了,怕什么!你一定跟他们一起去!”当时我听从了,然而长时间心里不自在。为了儿女,爹娘抱着自我牺牲的精神,临危不惧,使我永远不能忘怀。集船早已停驰,是开往僻静港汊躲起来了,还是被军队“写”了去应付兵差了,我不得而知。大哥联系上一支渔船,我们算是成行了,船上除了我们还有不少同路人,走出多一半行程,上来两个军人,看上去是奉军,举止却还“文明”,但是与我们这些惊弓之鸟,心里总不免怀着戒惧。大哥向那个官长模样的说了几句,可能他是执行稽查任务的。船到了天津西郊,两个军人登岸,我们继续坐船通过大红桥,金刚桥,万国桥,直到了大直沽登岸,投奔大姐的临时住家。姐夫高景韩在天津工作,战乱前租了这座房子,把家眷从汊沽港接出来。我确实第一次来到天津卫了。在这里虽然也见到了整列兵车,但是没闻到什么火药气味。这个眼花缭乱的大商阜,对我来说,无暇细顾。当前是安排我的住处和被家乡情势困扰。大哥没有踏实下来去上班,他取得报馆同意,暂时叫我替他校对,这一来解决了我的吃住,也腾出他的时间安顿家属。我不止初来天津,也在学习校对中,开始踏入社会。
在我们动身离开胜芳之前,奉军没有乘胜进击,反而撤回去了。这是主攻失利,全线总退却所致。小部队胜利已经不能挽回败局。那个在胜芳吃败仗的白营---直军常驻洛阳第三师的一个营,营长姓白。第三师是吴佩孚的基本队伍,号称精锐善战,向上级奏了一本,说战败原因是胜芳的老百姓掩护敌军作战,并抢了他们的辎重车。实际情况是:败军仓猝退走,若干辆拉着军用品的螺车通过浮桥时,前车翻了,后车无法行进,以致蒙受损失。车上的面粉银币之类,有可能便宜了附近胆大的居民(传闻如此)。上级听了报告,羞怒之下责令白营反攻。对当地人(便宜行事)。奉军已经走了,剩下的只是拿胜芳人泄愤了。白营进攻的那天,先命令在村边搭了一个席棚,然后拘讯了地方办公、特别是支应军差的负责人,其中一人被枪杀了,其余都在捆绑着待命,随即传令部署“自由行动”,居民关门闭户,路上无一行人,成了死街。然而枪声、哭叫声、砸击声,却传遍四面八方。
这幕惨剧在进行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骑马的军官,首先来到大街上的警局、镇公所,那里空无一人,他骑着马踱来踱去,想遇到任何人去带他找白营长,后来居然碰上一个,这人是个吗啡隐士,披着麻袋片蠕蠕独行,不知是什么原因使他敢于冒死走上街头。军官唤住了他,问他白营长在哪里,他愣住了,军官和蔼而坚定地说:“你一定给我找到他,对你们有好处。”隐士开动了脑筋:“董伯壎家离此不远,他参与过村务,也许知情。”他终于知道了白营长主持“军法审判”的那个席棚所在。但是他说,我不敢去,他们见了我还不拿我当枪靶子!军官取出一张大型名片来,要他远远高举,保管无事。并要他传话,请营长马上到警局来,聪明的隐士小心翼翼地把这张护身符高举过顶,去执行这一重大使命。
情势有了变化,军队集合了,被捆绑的人释放了,死街恢复了生气。这个军官是罗旅长,不知是得到了正确的军情报告,还是寻思到以前下达的命令草率,总之是发觉“便宜行事”的决定是不妥当的,随着真相大白,白营长被调走了。化险为夷,地方复苏。罗旅长被一切劫后余生的象没娘的孩子般的苦苦哀求旅长可别走呀,唯恐白营长余恨没消,重来报复。罗旅长为当地设了一个保安检查机构,几个月之后才结束。我从天津回家后看到过商民致送的万民伞,随处听到人们对罗旅长对保护村民的歌颂。这段情节,是母亲对我口述,给我留下历史难忘的印象。
家人都复原了,在津西邵家园子码头(俗称胜芳码头)我登上了返乡的集船。这次行船,逆流逆风,又兼水浅,多半仗着拉纤,没到胜芳,天已昏黑。船慢慢行进着,突然一声枪响,船逐渐停下。我想,是匪人劫船吧,真糟糕,钻出座舱才知道,这是村内保安人员知道有条集船没到,特来村口迎接,望见船影,高兴得鸣了一枪,多么可怕和可喜呀。在黑暗中下了船,携带着笨重的行李逢人打听我家的新居,从家信上说搬出了吴玉林那所房子,但是对新居的地址和路径还很模糊,学校复课多日了,我到第二天就去报到,但是事情并没有安定下来。
嫂嫂是汊沽港高焕辰(晚晴举人)姻伯的女儿,十七岁和哥哥结婚,是旧社会温良贤惠妇女的典型,不记得她和谁吵过架拌过嘴,一手好活计是少有的,插描挑绣,独出心裁,赢得多少亲戚邻佑的喝彩和称赞,有来要她传习女红技巧的,总是毫无保留地告诉人家,记得前面提到的金环姑娘,某次伴俞姓杨姓两个姑娘,拿来三个兜肚嘴,想在上面绣几个字,不要花花朵朵,请嫂嫂帮忙,她宁肯先转叫我先在上面写好楷体墨笔字,然后帮助他们完成那三件小活计,达到人家的满意。
嫂嫂在天津避难时,在大姐家遇到一个由王庆坨来津避难的表妹(曹金石的家眷),久别重逢,她们---姐、嫂及表妹,倾诉离情,感伤涕泣,姐姐的小姑(流河)才十五岁,也在旁落泪。巧合的是,这几个人不久之后先后去世,以致某些老年妇女竟把这看成不详之兆,自然是迷信思想的反映了。避难返乡之后个把月,嫂嫂病了。一天,我下学回家,母亲对我说:“你嫂子的病不见好,明天你下卫把你哥哥替回来。”我中断了学习,二次去天津。哥哥回家没多久,我接到家信说。嫂子已经去世了!原来她病弱早产,产后医治失当,竟成悲剧,终年35岁。这首先对中年丧偶的哥哥是个莫大打击,也给全家带来巨大困难。孩子们最小的才四岁,(最小的是祖圻,当时仅两岁零八个月)。怎么办-----我按照家信吩咐,把这一世故报告了在天津良公馆教书的高焕辰姻伯,并陪他到胜芳去。这次进家,触目惊心的是一具棺木停在院里。高姻伯在随后写来的挽联上,表达了他的无限伤痛,记得是:生汝十七岁,既往汝家,汝不常归宁,父不常旋里,聚首能有几时。犹记送父出游,两眼盈盈悬别泪。少父念八年,竞先父死,父苦作劳人,汝难为巧妇。伤心未谋一面,明知唤汝弗醒,九廻滚滚转离肠。
父亲接到家信,由京遄返,备及伤心,母亲说,嫂子一向孕期反应强烈,都是经父亲处方吃两幅汤药,效应良好,直到临产无事。若早些叫父亲回来一趟,何至病情恶化,慌忙乱请傭医,言下不胜悔恨。父亲回来以后,写了一副挽联:
苦难汝全尝,因家贫昼夜穿针,视夫病秋冬单服,到直沽为日无多,回染时瘟终内寝。悲忧翁莫解,长次子各仍抱恙。男女孙不住呼娘,念屈指假期所迫,哭辞生者往华京。焕翁挽联末句“九廻滚滚转离肠”具祖圻侄记忆,“滚滚”二字为“曲曲”,他得自作者后来的述告,我记下的是依据当时来信,抄写成联,悬诸灵次的印象,各有所本,想系作者曾就两字做过推敲,故在不同时期,于下笔和口述之间出此殊异,好在词义相通,无分轩轾。父亲所写下联倒数第二句“念屈指”,追忆模糊,无从何正,笔者斗胆填补,聊以塞责。综上两联,情实并茂,有泪有声,均属不朽之作。哥哥一直神思恍惚,困顿在家,报馆的工作由我代替了两三个月,突然接到编辑部一个对哥哥解聘的通知,我卷了铺盖,回乡复学。在母校。我是免费生,在这毕业前夕,尽管断念报考省师,辜负了师长们的关怀与期望,我已经成了一个忧郁的孤僻的书呆子皱型。
(张燿:字光远(-),是张毓模(子范)的三子。七十年代三线建设时随子祖埸一家从天津迁至邢台生活。此为其写于年的一篇回忆文章,关于民国初年的胜芳社会,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