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鸟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合

发布时间:2023/4/9 16:28:32   

一、蒋兴哥外出经商,王三巧独守空房

湖广襄阳府枣阳县蒋世泽,从小在广东做买卖。因为丧妻,割舍不了年仅九岁的独子兴哥,只得让孩子同行,顺便教他一些生意之道。兴哥年龄虽小,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聪明伶俐,个个羡慕。父亲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嫡亲儿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兴哥跟随父亲做客,走了几遍,便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让父亲喜不自胜。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兴哥刚满十七岁,在母亲亡故八年后,父亲竟然也一病身亡,留下兴哥一个人活在这少爱的人间。好在父亲生前早早为兴哥觅得了一位佳偶,便是有着娇姿艳质的王家三巧儿。

在父亲故去周年后,兴哥备下六礼,把三巧儿娶进了门,结束了独身一人孤寂难熬的日子。就这样,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终日耳鬓厮磨,不离左右,男欢女爱,缠绵悱恻,更胜别的夫妻十分。

人间最难的是别离。光阴荏苒,在一次次推迟行期后,兴哥和三巧儿已是恩爱四载有余,任是再难割舍,事业心也得催促别离的来临。小夫妻以楼前椿树来年发芽为期,定下再见面的日子。难舍也得舍,难分还得分。当下,二人四目相对,泪如雨下,好一场凄惨!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家中娇妻,整天不理不睬,没情没绪,苦楚至极。不一日到了广东经商之地,下了客店。旧时相识,俱来会面,兴哥送了一些人事,挨家办酒接风,一连两旬,不得空闲。一路劳碌,又饮食不节,加上在家时掏空了身子,竟得了个疟疾,整夏不愈。秋间转成水痢。此时虽然想回家,无奈待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

自从那日丈夫吩咐后,果然数月之内,王三巧目不窥户,足不下楼。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团圆年夜饭。触景生情,思念丈夫,一夜好生凄楚!正是: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朝来嗔寂寞,不肯试新衣。

第二天正月初一,两个丫头晴云、暖雪,力劝主母去前楼看街景。三巧儿闲常只在后面的楼房里坐卧,绝不踏足和后楼相连的前楼店铺。此时,街上正热闹非凡,实在拗不过丫头的撺掇,只得从边厢走过前楼,让她推开窗户,放下窗帘,三个人在帘内观看。

三巧儿道:”多少东奔西走的人,偏偏没有一个卖卦的!”

晴云道:“今天是岁朝,人人要闲耍的,哪个还出来卖卦!”

暖雪道:“这有何难,包在我俩身上,五天内准唤一个来把卦占了便是。”

大年初四早饭过后,果然听得街上当当的敲响。暖雪慌忙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扭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三巧儿让在楼下安坐。

不一会儿,瞎先生占成一卦,“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立春前后,已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采。”听完剖断,三巧儿欢天喜地,打发了三分银子,便上楼去了。

真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人只要不做指望,倒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三巧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的话,一心只想丈夫回来,自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却依然不见一点儿动静。心里想着丈夫临行之约,愈加慌乱,一日几遍,向外探望。这一探望,可不打紧!竟惹出了一出让兴哥痛悔不已的镜破情断缘去、失妻失爱的大悲剧!

二、陈大郎心系王三巧,薛牙婆设下勾搭计

也真是合该有事。

原来,街市上,三巧儿瞅见一位俊俏后生,其穿着打扮正与兴哥相像。这后生,是徽州新安县人,姓陈名商,被呼作大郎,年方24岁,生得一表人物。他父母双亡,凑了两三千金本钱,来襄阳贩些米豆之类,每年走一趟。他在城外落脚,今天进城是想问一个家信。无巧不成书,这问家信的地点,便在大市街的乡党汪朝奉典铺中,而典铺的正对门儿便是蒋家。

三巧儿远远瞧见那男子,还以为是丈夫回来了,揭开帘子,定住眼睛看。

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还以为对方喜欢上他了,也对着楼上丢了个眼色。谁知两个都认错了。

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把窗户推上,跑回后楼,靠着床沿,坐在地上,心头跳个不停。

而陈大郎呢?他的魂魄,也早被妇人的眼神摄了上去。回到住处,心心念念地放她不下。“家中妻子虽然有一些颜色,可怎比得上这妇人的一半!想要向妇人表达爱慕之情,怎奈无门可入!若能谋她一宿,就是把这些本钱花光,也不白来世上走一遭!”叹了一路气,忽然想起了大市街东巷,有一个卖珠子的薛婆,曾和她有过交易。这婆子能言快语,每天走街串巷,哪一家不认得?和她商量一下,肯定会有办法的。

这一夜,翻来覆去,勉强熬到天亮,梳洗完毕,便取了一百两银子和两大锭金子,急急进城,来到薛婆家。

“这里可以说得话么?”

听大郎这么一说,薛婆是精明人,赶紧把大门关上,请他到里间的小阁子坐下。“大官人有何吩咐?不妨直讲!”

大郎见四下无人,便从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子上,道:“这一百两白银,只有干娘先收下了,我方才敢说。”

婆子不知高低,哪里肯受。

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两锭黄灿灿的金子,也放在桌子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送,若干娘再不收,便是故意推辞了,今日是我求你,不是你求我。只为这桩事情,除了干娘就没人能办成,请干娘务必帮我。退一步讲,此事哪怕最后干娘办不成,这金银干娘也只管受用,我陈商绝不是那般小气的人,还回头向你索要讨还?”

听大郎这么一说,薛婆当即满脸堆笑,“今日既承大官人吩咐,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力,依旧奉还。”便拿到房中藏了,出来道:“大官人,你且说有什么买卖用得着老身的地方?”

大郎道:“我老乡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内是何人之宅?”

婆子想了一会儿:“是本地蒋兴哥家,男人外出广东经商一年多了,只有女眷在家。”

大郎道:“这救我性命的宝贝,正要问他的妻子借一借。”便把椅子掇近了婆子身边,向她诉出心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婆子听罢,连忙摇头:“此事太难!此事太难!蒋兴哥新娶这娘子,不过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如今无奈出去忙事业,这妇人足不下楼,很是贞节。兴哥平日看管严,闲杂人等很难去得他家串门,老身连这小娘子的脸长脸短尚且不认得,如何应承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福薄,受用不成了。”

大郎听说,慌忙双膝跪地。

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只手抓住衣袖,紧紧地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口里说道:“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的身上。干娘必定能想出妙计,促成我的好事,救我性命。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决不食言。若是再继续推三阻四,今日小生便是一个死。”

慌得婆子实在是没有理会的招式,连声应道:“是,是,不要折杀了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要讲。”

陈大郎这才肯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快快见教。”

薛婆道:“此事须从容图之,只要成就,不要论时间长短。若是限时限日,老身决难奉命。”

陈大郎道:“若是果然成就,便迟几日又有何妨!只是要如何打算?”

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也不可太迟,早饭后,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些银两,只说同老身做买卖,其中自有道理。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能跨得进蒋家的门,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就可急回住处;莫在她家门前逗留,被人识破,误了大事。一旦讨得三分机会,老身便自来回复。”

陈大郎大喜道:“谨依尊命。”欣然开门而去。正是: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

三、薛虔婆嘴功奏效,王三巧春心荡漾

次日,陈大郎穿戴整齐,带了三四百两银子,来到大市街汪家典铺。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人不在,便讨了一个木凳儿坐在门前,朝东而望。不多时,只见薛婆抱着一个篾丝箱子走了过来。

陈大郎问道:“箱内何物?”

薛婆道:“珠宝首饰,大官人可是要买么?”

大郎已自会意,开了皮匣,把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堆在一起,大声嚷道:“这么多银子,难道买不起你的货吗?”

婆子嚷道:“买就买,不买便罢,别耽搁穷人家做生意!”

大郎回道:“怎么不买?”

两个又争论了一番价钱。

王三巧儿听见对门喧嚷,便移步前楼,推窗偷看。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很是可爱。又见婆子和客人争价不定,便吩咐丫鬟去喊那婆子,借她东西看看。

晴云领命,走过街去,把薛婆衣袖一扯,道:“我家娘子请你。”

婆子故意问道:“谁家?”

晴云道:“对门蒋家。”

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过来包了,道:“老身没有空闲跟你歪缠!”

陈大郎道:“再加一点儿卖了吧。”

婆子道:“不卖,不卖!像你这样的价钱,老身卖出去多时了。”

晴云引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了。

婆子看那妇人,心里想道:“真是天仙啊!怪不得陈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犯浑了。”当下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只恨无缘拜识。”

三巧儿问道:“你这些东西,刚才如何不卖?”

婆子笑道:“若是不卖,老身又拿出来干什么?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说完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首饰,递给三巧儿看,叫道:“大娘,你说这样首饰,便是工钱也要费多少!他居然还嫌多嫌少!”

三巧儿问明讨价和还价,便道:“真个亏了你。”

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见过世面,比男子汉眼力倒胜十倍。”

三巧儿喊丫鬟看茶。

婆子道:“不扰茶了。老身有一件要紧的事,想去西街走走,这箱儿和锁一起放在这里,暂且麻烦大娘收拾,老身暂去,一会儿就来。”说完便出门去了。

三巧儿心里很喜欢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前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起一场大雨,雨声未绝,又传来一阵砰砰的敲门声。

三巧儿喊丫鬟开门,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了一把破伞进来道:“大娘,前晚失信了!”

三巧儿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放在桌子上,将钥匙递给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好检看个明白。”

婆子道:“大娘细心了。”当即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了出来。

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

婆子并不争论,欢喜道:“如此,便不冤枉了人。老身就是少赚几贯钱,也是蛮高兴的。”

三巧儿道:“眼下凑不起价钱,只好现奉一半,等我家官人回来,一并结清,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

婆子道:“要得,要得,迟几日也不碍事。”

三巧儿便把几件心爱的首饰及珠子收起,喊晴云取杯,和那婆子喝起酒来,越发相投了,只恨见面太晚。

次日,婆子买了一些时鲜果子、鲜鸡、鱼、肉之类,叫了一个厨子安排停当,用两个盒子装着;又买了一瓮上好的酽酒,让隔壁的小二挑了,来到蒋家。

三巧儿把婆子当作一个贵客一般,亲自到楼梯口迎接。

婆子道:“今日老身有一杯水酒,拿来给大娘消遣。”

三巧儿道:“反倒要你老人家破费,实在不应该!”

婆子叫两个丫鬟搬了上来,摆做一桌子。

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下大娘。”

三巧儿道:“便是,说过一年就回,不知道怎么就耽搁了。”

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了这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是博了一个堆金积玉也不稀罕。”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比如我第四个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哪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趟。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哪晓得他外边的事?”

三巧儿道:“我家官人倒不是这样的人。”这是第三次相聚,两个更觉熟悉了。

第三日,同小二一起前来取家伙,就领了这一半价钱,三巧儿又留她吃点心。

从此以后,把那另一半欠款作为由头,只当是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

这婆子伶牙俐齿,能言快语,又半痴不颠的,常与丫鬟们打诨,所以上下都喜欢他。

三巧儿一日不见她来,便觉寂寞,竟与她成了至交,时刻少不得她。

五月中旬,天渐炎热,婆子在三巧儿面前,说起家中房子窄,又是朝西晒,夏天特别热,不比这楼上高敞风凉。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若撇得下家,到此过夜也挺好。”

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

三巧儿道:“他就是回,也不是半夜三更。”

婆子道:“大娘如不嫌打扰,老身今晚就取了铺盖过来,为大娘做伴儿,如何?”

三巧儿道:“铺盖都有,不须拿。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声,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再回家去住吧。”

婆子真对儿子媳妇说了,只带了一个梳妆匣儿过来。

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道:“我预先安排下你的卧处了,我们两个亲近些,夜间睡不着好讲一些闲话。”说罢,检出一顶青纱帐来,叫婆子自己挂了,又同喝了一会儿酒,方才歇息。

自此,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黑夜便到蒋家歇宿。床榻是丁字样铺下的,虽隔着帐子,却像是一头同睡。夜间絮絮叨叨,你问我答,凡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这婆子或时不时地装醉卖疯起来,倒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害得王三巧儿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婆子也知妇人心活,只是时机未到,那话儿确实不好启齿。

光阴迅速,又到了七月初七日,正是三巧儿的生日。

婆子清早备下两盒礼物,给她过生日。

三巧儿称谢了,留她吃面,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一些穷忙,晚上过来陪大娘。”说罢自去了。

下了台阶不几步,正遇着陈大郎。

路上不好讲话,随便来到一个僻静的巷子里。

婆子道:“你来得恰好。事情成不成,只在今晚,须是依我而行。如此这般,全要轻轻悄悄,莫连累我。”

陈大郎点头道:“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说罢,如释重负,欣然而去。正是:排成窃玉偷香阵,费尽携云握雨心。

四、陈大郎得计贪欢,王三巧变心偷情

薛婆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午后细雨微茫,到了晚上却没有星星和月光,婆子黑暗中带着陈大郎埋伏在蒋家附近,自己先去敲门。

晴云点了一个纸灯儿,开门出来。

婆子故意把衣袖一摸,说道:“丢掉了一条汗巾儿。姐姐,劳烦大家去找找。”

哄得晴云便提灯照向街上。这边婆子钻了一个空隙,招着陈大郎迅速溜进门来,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伏着。

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找了。”

晴云道:“恰好火也没了,我再去点一个来照你。”

婆子道:“走熟的路,不用了。”两个黑暗中关了门,摸上楼来。

三巧儿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

婆子从袖子里扯出一个小帕儿来,道:“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什么钱,却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礼轻人意重。”

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好送的念想?”

婆子笑道:“也差不多。”当夜两个耍笑饮酒。

婆子道:“酒肴蛮多,何不拿一些赏给厨下男女?也让他们几个热闹一番,像一个过节夜。”

三巧儿真的让丫鬟把那四碗菜和两壶酒拿到楼下去了。

婆子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

三巧儿道:“便是算来一年半了。”

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她倒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到哪儿没有风花雪月?苦了家中娘子。”此话正戳中了三巧儿的心,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

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郎织女相会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这些伤心话儿。”说罢,便斟酒去劝三巧儿。

约莫半酣,婆子又去劝两个丫鬟酒,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们多喝几杯,日后嫁一个恩爱的老公,寸步不离。”两个丫鬟被缠不过,勉强吃了,都不胜酒力,东倒西歪。三巧儿吩咐关了楼门,安排她俩先睡,她和薛婆自在喝酒。

婆子一边吃,口里不住地说胡吣道:“大娘几岁嫁过来的?”

三巧儿道:“十七岁。”

婆子道:“破得身迟,还不吃亏;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

三巧儿道:“嫁得这般早?”

婆子道:“论起嫁人,倒是十八岁了。不瞒大娘说,因是在隔壁人家学针指,被他家小官人调戏引诱,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就应承和他偷好上了。”

三巧儿只是笑。

婆子又道:“这男女之事是不晓得滋味的倒好,尝过的便丢不下,心坎儿里时时发痒。日里还好,夜间好难过哩。”

三巧儿道:“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

婆子道:“还记得在娘家时节,哥哥外出,我与嫂嫂一头同睡,两下轮番在肚子上学男子汉的行事。”

三巧儿道:“两个女人,有什么意思?”

婆子走过三巧儿那边,挨肩坐了,说道:“大娘,你不懂,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能去火。”

三巧儿举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了一下,说道:“我不信,你说谎。”

婆子见她欲心已动,有心去挑拨她,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夜间常痴性发作,煎熬不过,亏得你年少稳重。”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煎熬不过,莫非还去偷汉子不成?”

婆子道:“败花枯柳,如今哪个要我?不瞒大娘说,我也有一个自取其乐救急的法儿。”

三巧儿道:“你说谎,又是什么法儿?”

婆子道:“一会儿到床上睡了,再与你细讲。”

说罢,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婆子便用扇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声:“啊呀!老身去点个灯来。”便去开楼门。

陈大郎已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时了。

婆子道:“忘了带一个取灯的东西。”又转来,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

婆子下楼去了一回,又上来道:“夜深了,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办?”

三巧儿道:“我点灯睡惯了,黑乎乎的,好不怕人。”

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如何?”

三巧儿正要问她救急的法儿,应道:“很好。”

婆子道:“大娘,你先上床,我关了门就来。”

三巧儿先脱了衣服,去床上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吧。”

婆子应道:“就来了。”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赤条条地到三巧儿床上去。

三巧儿摸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许多年纪了,身上还这么光滑!”

那人并不回言,钻进被窝里,就捧着妇人的嘴亲。

妇人还以为是婆子,双手相抱。那人蓦地腾身而上,就干起事来。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醉眼朦胧;二则被婆子挑拨,春心飘荡,到此不暇致详,任凭他轻薄。一个是闺中怀春的少妇,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分明久旱逢甘雨,胜过他乡遇故知。

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鸾倒凤,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

云雨完毕,三巧儿方问道:“你是谁?”

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薛婆用计,一一细细说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

婆子走到床间,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郎性命。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不关老身的事。”

三巧儿道:“事已至此,万一我丈夫发现了,怎么办才好?”

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不许她们多嘴,还有谁去泄漏?包在老身身上,保证能让你夜夜欢娱,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只是日后可不要忘记了老身的好处。”

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还是不舍。

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同来,或是汉子自来。两个丫鬟被婆子拿甜话儿偎她,又用利害话儿吓她;又叫主母赏她几件衣服;汉子到时,不时给一些碎银子她们买果子吃,骗得欢欢喜喜,已成了一路。夜来明去,一出一入,都是两个丫鬟送迎,全无阻隔。真是你贪我爱,如胶似漆,胜如夫妇一般。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不时置办好衣服、好首饰送她,替她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往来半年有余,约摸花了千金之费。

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才过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陈大郎寻思蹉跎了这么久生意,确实该回去了。夜里跟妇人说了,两个恩深义重,各不相舍。妇人倒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

陈大郎道:“使不得。我们相交过程,全在薛婆肚子里,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一些疑惑?何况客船上人多,能瞒得了哪个?两个丫鬟又不能带去。你丈夫回来,一旦根究出情由,怎肯罢休?娘子权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寻觅一个僻静住处,悄悄通个信儿与你,那时两口儿一起走,神鬼不觉,岂不安稳?”

妇人道:“万一你明年不来,怎么办?”

陈大郎就发起誓来。

妇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决不相负。你若到了家乡,倘有合适的人,托他捎一个书信到薛婆处,也好让我放心。”

陈大郎道:“一定一定。”

又过了几日,陈大郎雇好船只,装载粮食完备,又来与妇人作别。这一夜加倍眷恋,两个人说一会,哭一会,又狂荡一会,整整一夜不曾合眼。

到五更起身,妇人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给陈大郎道:“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凉透骨。此去一路天气渐热,正用得着。奴家把它给你做一个记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

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瘫软成一堆。

妇人把衫儿亲手给汉子穿上,叫丫鬟开了门,亲自送他出门,再三珍重而别。

五、珍珠衫揭露奸情,蒋兴哥和平休妻

陈大郎有了这件珍珠衫儿,每天都贴身穿着,即便夜间脱下,也要放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一路遇了顺风,不两月便到了苏州府枫桥地面脱货。

一日,赴一同乡人的酒席,席上遇到一位襄阳客人,生得风流标致,此人正是蒋兴哥。

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一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搭伴起程。那些同伴商量,要运到苏州去销售。“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兴哥有心要去走一趟,做完这一趟买卖再回去。去年十月中便到了苏州,因是隐姓为商,都称为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他两人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谈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席间问明了住处,互相拜望,遂成知己,不时会面。

兴哥讨完了客帐,欲待起身,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大郎以酒相待,促膝谈心,非常融洽。

此时是五月下旬,天气炎热。两个解衣饮酒,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

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只夸此衫漂亮。

陈大郎问道:“贵县大市街有一个蒋兴哥家,罗兄可否认得?”

兴哥倒也乖巧,回道:“在下外出多时,虽然晓得有这个人,可并不认识,陈兄为何问他?”

陈大郎道:“不瞒兄长,小弟与他有一些瓜葛。”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炫耀了一遍。扯着衫儿看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她送的。兄长此去,小弟有一封书信,烦你帮我带回去,明日清早送给你。”

兴哥口里答应道:“好的,好的。”心下沉吟:“有这等怪事!现在珍珠衫为证,不是虚话了。”

当下如针刺肚,推故不喝,急忙起身离开。

回到住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顷刻到家。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

只见岸上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赶来,却是陈大郎。把一大包书信递给兴哥,叮嘱千万要带过去,气得兴哥面如土色。

只等陈大郎离开后,拿信来看,信封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

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一个纸糊长匣儿,内有羊脂玉凤头簪一根。书上写道:“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聊表记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

兴哥大怒,把信撕得粉碎,扔进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掼,折成两段,突然醒悟道:“我好糊涂!怎么不留着做一个凭证!”便捡起簪儿和汗巾,收拾妥当,催促开船。

急急地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口,不觉落下泪来。

“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下妻子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后悔莫及!”

在路上性急,巴不得早点儿赶回,等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进了自家门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

兴哥并无言语,三巧儿自己心虚,觉得满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搭话。

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依旧到船上住了一晚。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说道:“你的爹娘同时害病,势甚危笃。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们一夜。他们心中只牵挂着你,想见一面。我已雇下轿子在门口,你赶快回去,我也随后就来。”

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听说爹娘有病,如何不慌?连忙把箱笼上的钥匙递给丈夫,叫了一个婆娘跟了,上轿而去。

兴哥叫住了婆娘,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吩咐她交给王公:“送了信,你便随轿回来。”

三巧儿回到家,见爹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

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骇然,从婆子手中接过书信,拆开一看,却是一纸休书。上面写道: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小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娶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娘家,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凤头簪。

王公看了大惊,叫女儿过来问她缘故。

三巧儿听说丈夫把她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

王公气愤地径直跟到女婿家来,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

王公回礼,便问道:“贤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来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她休了?须还我一个明白。”

蒋兴哥道:“小婿不好说,但问令爱便知。”

王公道:“她只是啼哭,不肯开口,让我们好生纳闷!小女自幼聪慧,除非是犯了淫过。若是小小过失,你可否能看老汉几分薄面,原谅了她吧!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相处和顺。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竟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

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讲。家里有祖传珍珠衫一件,由令爱收藏,只问她如今在否。若在,半字休提;若不在,就别怪我了。”

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要什么珍珠衫,你送给什么人了?”

那妇人听得说着了她的要害处,羞得满脸通红,开不得口,一发嚎啕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辙。

王婆劝道:“你不要只顾啼哭,实实在在地让爹妈知道真实情况,也好帮你分析分析。”

三巧儿哪里肯说,悲悲咽咽,哭个不住。

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簪子,都交给王婆,让她慢慢地偎着女儿,问一个明白。

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红肿,安慰了几句,到厨房里去暖酒,要给女儿消愁。

三巧儿在房中独坐,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难以理解!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沉吟了很久,道:“我晓得了。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条汗巾,分明叫我悬梁自尽。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说,是要保全我的廉耻。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得不对,辜负了丈夫的恩情。即便活在人间,想来也是没有一个好日子,不如缢死,倒也得到解脱。”说罢,又哭了一回,把个坐凳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

也是命不该绝,三巧儿并没有关上房门。恰好王婆暖完酒后走进房来,见女儿做这傻事,急得手忙脚乱,没放下酒壶,便上前去拖拽。

三巧儿一脚踢翻坐凳,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都打翻在地上了。

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儿还没有开足,怎么做这没用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是真休了,这般容貌,还怕没有人要你?少不得另选良姻,图一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不要愁闷。”

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她一番,又嘱咐王婆用心提防。

过了数日,三巧儿没奈何,也放下了觅死不活的念头。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蒋兴哥拿了两根绳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

那丫头起初抵赖,受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全招了出来。

得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关别人的事。

第二天一早,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她家雪片似的。

薛婆知道是自己不对,躲在一边,并没有一个人敢出头说话。

兴哥见她如此,也出了这一口恶气。

回去叫一个牙婆,把两个丫头都卖了。

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写了三十二条封皮,交叉封了。

这是什么意思?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虽然一时休了,可着实心痛,睹物思人,怎么忍心再打开翻看这些旧物!

六、王三巧再嫁吴县令,蒋兴哥续娶陈商妻

南京有一位进士吴杰,被授予为广东潮阳县知县,从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没有带家小,想要择一美妾随行。接连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听说枣阳县王公的女儿,很有姿色,全县闻名,出五十金彩礼,请媒人议亲。

王公倒也乐从,只怕兴哥有意见,亲自来到蒋家,向兴哥说知,兴哥并不阻拦。

当晚临嫁,兴哥雇了人手,将楼上的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钥匙一起送到吴知县的船上,交给三巧儿,当作陪嫁,弄得三巧儿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旁人知道这事后,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

陈大郎在苏州卖完货,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早晚看着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觉得这衫儿来得跷蹊,等丈夫睡着了,便悄悄地偷去,藏在了天花板上。

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衬衫儿,找老婆要。

平氏哪里肯认。

急得陈大郎大发脾气,翻箱倒柜地寻了一个遍,还是不见,便破口大骂起来。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吵闹了两三天,陈大郎心慌意乱,忙收拾银两,带了个小郎,再往襄阳旧路而进。

将近枣阳,没想到竟遇上了一伙强盗,把本钱全部抢去,小郎也被杀了。

陈大郎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心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等相会了三巧儿,跟她借一些东西,再图恢复。叹了一口气,离船上岸。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告诉这些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

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老婆,做了坏事。去年兴哥回来,问老婆讨什么‘珍珠衫’。原来老婆赠给情人了,无言回答。兴哥当即休了老婆回去,如今转嫁给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无处安身,也搬到隔壁县去了。”

陈大郎听到这话,好似一桶凉水泼头淋下。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夜就发寒发热,害起病来。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卧了两个多月,反反复复只是不愈,连累主人家小厮,服侍得不耐烦。

陈大郎心里不安,打起精神,写了一封家书,请主人觅一个合适的人往家里捎这封信,取一些盘缠,来个亲人看视同回。

这正中了主人之意。

送信的问着陈商家,递了家书,平氏拆开信,果然是丈夫笔迹,写道:“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现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信到可请一位合适亲人,多带盘缠,速来看视。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着:“前番回家,亏损了千金本钱。这件珍珠衫,一定是从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他要一个合适的亲人速往看视,必定病势厉害。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让谁去才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雇个船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到了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请人送回去了。

平氏引着男女,逆水前进。

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

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亡故了。吕公贴了一些钱,将就入殓。

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见一眼,另买一副好棺材,重新殓过。

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没奈何,只得买了木料做一个外棺包裹,请僧人做法事超度,多多烧了纸钱。

过了一个多月,平氏要选一个好日子,扶枢回去。

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又有姿色,料是守寡不长久,而且身上又有钱,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她,成其好事,岂不一举两得?吕公买酒请了陈旺,请他老婆帮忙好好劝说,答应重谢。

陈旺的老婆是一个蠢货,不顾高低,直来直去地对主母说了。

平氏大怒,把她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

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

陈旺也思量没什么好处了,跟老婆商议,教她办法,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了一个精光,两口儿连夜跑了。

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说不该带这样的坏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是偷了别人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妨碍他的生意,让快些抬走;又说后生寡妇,在此居住不方便,赶快动身。

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另租下一间房子住了,雇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隔壁有一个张七嫂,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

平氏又时常求她典卖几件衣服用度,非常感谢她。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红度日,再作打算。

正与张七嫂商量这事,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年轻人能去走动的。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还长着哩。难道做针线娘能了得你下半生?况且名声也不好听,被人看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是房钱,也终久是一个无底洞。”

平氏道:“奴家也都想到了,只是没有办法。”

张七嫂道:“我倒有一个主意,娘子莫怪我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没一点儿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都是空话了。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时,又有什么作用?依老身愚见,不如趁年轻貌美,寻一个好人家,一夫一妇地随了他去。得些彩礼,就买一块地来安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

平氏见她说得在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旁人也笑不得我。”

张七嫂道:“娘子若打定了主意,我手上有一个现成的主儿,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之家。”

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

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似娘子这般美貌,怕不中意?”

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求她帮找一门好亲。

因为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找一个美貌的。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主意,却胜似她。

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听说是下路人,越发高兴。这里平氏分文彩礼不要,只要买一块好地安葬丈夫要紧。

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双方都点头同意了。

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完毕,哭了一场,起灵除孝。

到了日子,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她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

成亲之夜,大吹大擂,洞房花烛。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很是敬重。

一天,兴哥从外面回来,平氏正在打叠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声惊问道:“此衫是从哪里来的?”

平氏道:“这衫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艰难时,几次想把它典卖掉;只是担心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我至今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的名字,可是叫陈商?可是白净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

平氏道:“正是。”

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啊!”

平氏忙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我在苏州与你丈夫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只听说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这不是一报还一报?”

平氏听罢,毛骨悚然。从此恩情愈笃。

七、吴县令助兴哥脱狱,旧夫妻竟破镜重圆

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前往广东做买卖。

一天,来到合浦县贩珠,价钱都讲好了,店主是一个老头儿,他把最大的那颗偷偷地藏了,坚决不肯承认。

兴哥非常气愤,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要搜。

没想到去势重,把老头儿一下子便拖翻在地,跌下去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阵地簇拥过来,把兴哥抓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一间空房子里。连夜写了状词,等天一亮县主上早堂,连人一起押去县衙告官。

县主准了,因这一天有公事,吩咐把凶手锁押,次日候审。

你知道这县主是谁吗?姓吴名杰,正是三巧儿的第二任老公。

这天晚上,吴杰在灯下把准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旁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只觉痛楚,哭着告诉丈夫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没想到在外边做生意,犯下这死罪。官人可看妾面,救他一命回乡。”

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如人命果真,我也难宽宥。”

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

县主道:“你且莫慌,我自有道理。”

第二天早上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救不了哥哥,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就问这起案子。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个,哭哭啼啼地要替父亲索命报仇,禀道:“因争珠怀恨,顿时打闷,倒地身死,望官老爷做主。”

县主问众人证,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

蒋兴哥辩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生气,和他争论。他因年老脚矬,自家跌死,不关小人的事。”

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

宋福道:“六十七岁了。”

县主道:“老年人容易昏厥,未必是打。”

宋福、宋寿坚持认为是打死的。

县主道:“有伤无伤,须凭检验。既然说是打死,将尸身发送到漏泽园去,等晚堂听检。”

原来,宋家也是一个大户,有体面的,老头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么肯让父亲在尸场剔骨?两个人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大家都见到了,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查验,不愿发检。”

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伏罪?没有尸格,如何能在上司那儿申报通过?”

弟兄两个只是求告。

县主发怒道:“你既不愿检查,我也难问。”

慌得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便凭爷爷明断。”

县主道:“快七十岁的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冤枉了一个好人,反增死者罪过。就是你做儿子的,难道想让父亲到了这个年纪,落下一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于心何忍!但打死是假,推倒是真,如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们的气。我如今让他披麻戴孝,如亲生儿子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付。你可服么?”

弟兄两个道:“爷爷吩咐,小人敢不遵从。”

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被告都叩头称谢。

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安排差人押出去,待事完回话,把原词与你销讫便了。”

三巧儿从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听说丈夫退衙,便迎住问消息。

县主道:“我这样子断了,看你的面子,一板也不曾责罚他。”

三巧儿千恩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特想见上一面,问问爹娘消息。官人行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恩不小。”

县主道:“这也容易。”

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弟兄都没话了。

丧葬事毕,差人押到县里回复。

县主请他进私衙赐坐,说道:“尊舅这场官事,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

兴哥不明所以,回答不出来。

不一会儿喝完茶,县主请兴哥入内书房,叫小夫人出来相见。

这番意外相逢,不像做梦么?他们两个既不行礼,又不讲话,紧紧地你我相抱,放声大哭。

就是哭爹哭娘,也从没见这般哀惨,连县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不像兄妹,快说真情,下官再作处理。”

两个哭得半死不活的,哪个肯说?

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乃妾的前夫。”

蒋兴哥估计没法瞒了,也跟着跪了下来,将从前的恩爱和休妻再嫁的事,和盘托出。

说罢,两人又哭作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们两人如此相恋,下官怎么忍心拆散!幸亏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两个插烛似的拜谢。

县主立刻叫了一乘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召集人手,把原来陪嫁的十六个箱笼抬去,让兴哥收领。又派一员典吏,护送他夫妇出境。

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

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这平氏倒是明媒正娶,又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两个姊妹相称。

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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