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和平鸟 >> 和平鸟的习性 >> 军旗下的红十字连载二杜冬云
集结边境
年元旦这天下午,我们突然接到出发命令。紧忙打点医疗器械等手术装备办理托运。第二天晚九点乘坐北京至南宁的5次特快列车前往广西前线。
在衡阳车站月台上,分部首长带着参谋人员已经在等候。首长把我们每个人仔细打量了一番,突然他瞪大了眼睛厉声质问为我们送行的副院长:“他们的枪呢?”副院长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是啊,谁会想到医务人员要配枪呢?我们任务是医疗救治,武器应是一技傍身的专业和手术器械吧。
“为什么不配枪?你以为他们是去玩的吗!!!”首长越说火气越大,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呜。。。列车喷着白白的雾汽驶进了站台。“车来了,快上车吧。”有人大声喊了一句,总算给万分尴尬的副院长解了围。
来送行的还有朱医生的夫人领着五岁的儿子,简医生身怀六甲的妻子。分别时刻我注意到,她们眼底深处的那份担忧与不舍难以掩饰,可都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没有把伤感外露。她们同为军人,懂得军人的职责和使命。
上车后在普通硬座落座不久,列车长经过该车厢,看到行军装束的我们,匆匆拨开通道上的人群,边走边大声说道:“来来来,给抓小偷的腾个位”。
这话让我们诧异,抓小偷的?谁?没见到车上有警察呀。没想到幽默的列车长指的是我们。不多会儿,一位列车员过来,说列车长已经安排好了卧铺,请我们赶紧过去。
当时尚属军事秘密的行动是瞒不住铁路人员的。从一趟趟向西南开去装载坦克火炮及满满兵员的列车,不难猜到我们同方向进发的参战身份。他们在为奔赴战场即将浴血厮杀的军人们尽自己的力量。很为他们对军人的支持和关怀感动!
第二天上午九点到达广西南宁站,换乘军列咣当咣当地直接开进崇左兵站。当晚在兵站住宿。女兵住平房,男兵住帐篷。兵站里人员车辆熙攘往来,昼夜不停紧张忙碌地装卸转运各类战备物资。刺耳的列车鸣笛及各种嘈杂声,整个兵站通宵达旦的白炽灯强光令大家都没睡成安稳觉。在此地此刻,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战争前奏的气氛。
次日早六点,吃过桂林米粉的早餐,我们和同期到达的医院胸科手术队及防化队分乘两辆军用卡车,继续向目的地—靖西县出发。本来沿着边境的公路前往应该不太遥远,但边境公路已封锁,需绕道走另一条公路,大概要多加一倍的时间和距离。
中午在大新县的路边小饭店休息吃午饭,每人又是一碗汤米粉外加一根油条。这么多人才花了11元餐费。一小时后继续赶路。
那时的中国还处在一个贫穷落后的时期,而靖西属百色地区(邓小平在此领导了著名的百色起义)又是广西最贫困的地方。处于云贵高原边缘,道路以山路为主。汽车行驶在黄土公路上,为避强劲凌冽的寒风,车头前的篷布是放下的。滚滚的黄土泥沙肆无忌惮地从车后往车厢里卷,把人人弄的灰头土脸看不清肤色。鼻子嘴巴里都是土,绿军装彻底染成了土黄色。
进入靖西境内,沿途的百姓无论大人孩子,见到军车都热情地挥手致意,我们也手不停挥着回应。这在内地已难以见到的景象让我们顷刻有了军民鱼水情的感受。下午四时许,终于到达了靖西县城。
靖西,这个与越南高平的茶岭、重庆两县山水相连,接壤直线距离最短的县,有长.5公里的边境线,是即将爆发的中越战争的主要屯兵地之一。这里驻扎的部队是第41野战军—中国陆军的王牌军。解放战争时期这支英勇顽强的部队打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塔山英雄团。
一个边陲小县因突然驻扎了数万大军而变的热闹起来。不,应该说是热火起来:原本风光旖旎的景色变得凝重,空气中好像处处充满火药味儿,到处都是演练的军人。武装越野奔袭的队伍,实弹射击的枪弹呼啸声,背着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那样步话机“洞两叁拐......”呼叫的通讯兵,奔跑架线的电话兵随处可见。晚上,各部队驻地轮着放映《地雷战》《地道战》《打击侵略者》《南征北战》《英雄儿女》等战争教育教学影片。战前的军事战术训练与思想政治工作同步紧张地展开着。
我们手术队配属于41军第32医院,将担负战地一线救治任务。但作为军区卫生部派出的专科手术队,有相对的独立性。除了就餐,实弹射击和重要的文件传达学习等集中在一起,其余的时间就我们自行支配。
我们住宿被安排在县城一座结构精致的老式宅院,内有天井和带回廊的二层小木楼,在当时贫穷的小县城里它可算得上一座“豪宅”。与32医院驻地隔着一条狭窄的街道。据说这宅院是县土产公司的办公楼,却不曾见有人来上过班。也难怪,大战在即,房子应该是被腾出来支援战争了。(年我们回靖西时,看见这楼已成危房被封闭了;年再回靖西时以为它早已踪影全无,没想到却修缮一新。门口挂着几块牌子,竟然是上世纪四十年代越南胡志明主席领导的”越盟”靖西办事处旧址,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当年我们在靖西县住处如今已是陈列馆)
“豪宅”里并没房间给我们住(估计是里面的办公设施不好腾出,加上军队也是临时借用)我们六人,同时还有、医院的手术队及防化队的医生男男女女二十多人,统统挤在二楼敞开式回廊楼道的木楼板上打地铺。L型的楼道,男兵住一边,拐个角住女兵,没遮没挡的,任何人一点动静所有人都能听到。塑料布一铺,既是床单又当褥子,盖的是单薄的军被。
一月份的靖西虽然比湖南要暖,但比广东要冷的多。尤其白天夜晚有十几度的温差。回忆这段经历时,我说我们住的是四面通风。简医生说的更夸张但也更准确,是八面通风。
近乎露营的处所难顶夜晚的严寒。夜里5度左右的寒冷和这八面的来风冻得几乎无法入眠。只能把毛衣穿上,棉衣压在被子上,相互间紧挤着还是冷。大家又想了一招:打开军用雨衣蒙在被子上。雨衣不透风,一面是防水布,一面是橡胶,这下就暖和多了。那会儿年轻,血气充盈,适应能力也强。
几天后,其他几个医疗队都转走了,偌大的“豪宅”里就剩下我们六个人。自己管理自己,真有点无拘无束的感觉。
刚开始那几天,我们还比较自觉,认为应该主动参加野战所的活动,从早上第一件事出操跑步开始。
医院都是象征性地活动一下,跟医院的训练没法比。第一天出操就令我们颜面扫地。只见他们几十男女老少腰扎武装带,步调一致刷刷有声地跑的速度极快,目标是三千米喲。
跟在他们后面跑,一百米我们就感到了吃力,二百米就拉开了距离,三百米则溃不成军停了下来。哈哈,好在天色未明,他们跑远了看不到我们几个散兵游勇的狼狈相。
医院体能方面的训练有素让我们望尘莫及,接下来的手枪实弹射击我们成绩也不怎么样。这个下马威熄灭了我们的自觉性。和人家比军事素质比体能,纯粹是拿自己的短处比人家的长处,不败下阵来才怪。
我们的长处是什么呢?医院里病案多,手术实践多,在医疗专业技术方面我们还是自信满满的。想想自己的长处,何况还挂着军区颅脑手术队的硬招牌,令我们打心里还是挺牛气的。
不受管束的六个人过起了天马行空的日子。靖西的奇山秀水有“小桂林”著称,风光极美。每天晚饭后我们是信步流连,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赐于的山光水色。遇到哪个部队放电影想看就看,不然就回到“豪宅”里打扑克。对扑克牌从无兴趣的我也学着打五十K和争上游。常常六个人抓着五幅扑克打的热火朝天,有时到了废寝忘食地步。
几乎每个女人都爱逛街。小小的靖西县城被我们这些女兵逛过来逛过去熟的不能再熟,商店里有哪些商品都了如指掌。那时的县城真是小的可怜,简直就是一个小镇。只有一条狭窄的石板铺就的老街,一家不过百余平米的百货公司,一间不足四十平米的副食品商店,一座老旧的电影院,一个不大的半露天农贸市场,一个有小舞台的坑坑洼洼的广场兼足球场。用半小时就能走完的小县城成了我们心中的繁华都市。
每逢城里赶集的日子,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好奇地打量四面八方涌来身穿民族服装的老人。尤其感兴趣是对着山歌边走边唱的一群群男女青年。那时我们就见识了如今称为原生态的靖西本土山歌,有声部之分,抑扬顿挫挺有韵律,可咿咿呀呀一个字也听不懂。
军区卫生部的领导挺关心我们手术队,专门来看望,还用吉普车拉我们几个去军部看电影。41军的副军长春节前也带队慰问32医院,每人分到手的慰问品是一根甘蔗,一个苹果,三块水果糖。
年元月27日是除夕,夜12点正,震天动地的鞭炮声响彻全城,浓浓的白烟混和着呛鼻的硫磺味弥漫在空气中久久无法散去,街道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地红。惊叹贫穷的靖西老百姓竟能把鞭炮放的如此豪气慷慨。
靖西特产的香糯米被称为“中国十大珍米”非常有名,自明朝起就是皇家贡品。老乡们煮好了粽子纷纷送到各部队慰问子弟兵。浓浓的节日气氛,浓浓的军民鱼水情,令我们在边境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
那是我当兵期间最惬意最自在的日子。现在想想,那段散漫的日子真像是在疗养。
大战在即
进入二月,将要开战的迹象便一天天明显起来。三天两头不时地有我们的侦察兵在边境侦察时踩上地雷受伤和牺牲的。32医院另一个驻扎在城外的医疗所陆续地在收治伤员了。
开战前一周余,各个战地救护所分别部署到位。32医院将其两个野战所进行了人员调整。一个所开拔去了靠近那坡县叫南坡乡的地方,我们也于11日搬出“豪宅”,跟随其中一个所迁到了距县城3公里外的一个山坳里。这是边防二团的训练场,有一座很小的二层楼,开战后被用做重伤员病房。一间小食堂和两间小库房,后来都成了我们的手术阵地。山窝里有个射击场,可降落直升飞机。此地与越南的直线距离是7华里。
我们六人按男女分住两顶军用医疗帐蓬。那帐蓬很大,有前后两个门进出,里面还衬着一层雪白的布。有毛竹搭成的大通铺,让我们终于告别了一个多月的楼板地铺。
生平第一次住野外帐蓬感到很新奇。可住二十多人的帐篷只住三人,显得格外空阔。那些天的夜晚总是在下雨,山野里万籁俱寂,时大时小的雨点淅淅沥沥叮叮咚咚地击打着厚厚的蓬布,就象是大自然谱写的一首木琴演奏曲,听着很是受用。
孤零零两座帐篷六个人,离野战所的集体住所有一段距离,夜里漆黑一片。太安静了。这安静可不算是享受,而是让人心里发毛。
其实真正令人不安的源于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越军特工队。越军的特工队组建于年。在十年的抗美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不断发展壮大。接受过严酷训练的特工队员个个身怀绝技,其枪法精准,攀爬、擒拿、格斗等技战术运用娴熟。在这场战争中,越南军方专门挑选了一批精干、会讲中文的士兵组建了一支支小股部队化妆混入我军进行侦察或骚扰破坏,且多次得手。进入边境,被人们谈论最多的,最危险的威胁就是“特工”。
为防那防不胜防的特工偷袭,所里领导告诫我们提高警惕,晚上进入帐篷前要先观察里面有无动静,夜里千万不要出来。这不扯吗,一掀布帘就能进去,帐篷还能挡住子弹和刀剑吗?
所里配发的手枪与其说是自卫防身倒不如说是壮胆更为贴切。每晚进帐蓬前,大家手握着枪,男士们打头侦察,相互照应小心翼翼,确定里面没人再进去。
有个晚上进帐篷前,忘了是谁喊了声“有人”,惊的大家心跳到嗓子眼,枪机保险都打开了。绕着帐篷侦察好一会,确认无事虚惊一场。大概是太紧张的幻觉吧。
这样的住所令我们着实有点紧张,夜里根本安不下心睡觉。距越南如此之近,碰上那神出鬼没的特工偷袭,我们能是对手吗?我对手枪的运用要比董医生和小惠熟悉,每晚睡前都把子弹装满上膛放在枕旁。想好了,只要一有动静就一枪打过去。
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无法睡。靖西初春的气侯是晚穿棉衣午穿纱。中午的阳光火辣辣,进帐蓬如同入蒸笼,人无法待在里面,更别想午睡。
(我们身后是住过的帐篷及依稀可见接伤员的直升机)
有一个糟糕的情况,进驻后全体人员水土不服。个个腹泻不止,浑身无力。简医生最为严重,脱水连床都起不来。两三天后才适应了,这对大家临战前的体力消耗不小。
短短这些天,大家都预感大战在即,抓紧各项准备工作。每天例行的政治教育(包括政治学习和业务学习)也增加了一项新的学习内容,即对越军战场的喊话训练。分为越语和俄语。入境参战部队学十句,我们只学简单的三句:缴枪不杀!跟我走!我们宽待俘虏!
(战场喊话的越语内容,我们学其中的1.2.7)
越语挺象我们粤语的发音,大家说像鸟叫,哽哽咣咣好学不好听;俄语卷着舌头像马在喷气,好听不好学。开战后我们接收救治过战俘伤员,本来越语“我们宽待俘虏”这句或许有点适用价值,但谁都没想起来。哈,没能做到学以致用。
参战部队更是犹如箭在弦上,开进的变动很大。附近来了个工程团,天天在搞爆破训练,距离之近总感觉我们帐篷随时会被炸飞。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聆听爆炸声。
连队的战士都在集体剃光头了。这是上战场前必须的程序,为的是头部负伤后的处理。那些十八九岁的小战士猛然见到我们这些路过的女兵,全都尴尬地捂着光头一溜烟钻进帐蓬,那模样真是太可爱了。
2月13日,我院的杜惠学副院长带着干部干事来前线慰问,到达南宁后,因开战在即无关人员不得进入战区,只得从前指卫生部打来慰问电话,并托前指的车给我们捎来糖果和瓜子。几位家在本院的都收到了家里做的腊肉腊鱼下饭小菜。六人共享,那叫一个香哟!
2月14日,一个地方民兵连配属到我们野战救护所,任务是负责抬担架等后勤辅助工作。一到就立即开始搭建作为病房的茅草棚。
14日晚八点,又一支医疗队的到达令我们喜出望外。竟然是我们医院的八位战友。和我同乘一列火车当兵的好友建平也在其中。他们将担任伤员后送任务。从而得知,医院组建的一支列车医疗队也将开拔,是专门运送伤员回后方的。
15日一早,这后送组一分为二,季晓婷、臧新军、郭晓郁、许赤松转去了南坡,建平等四人留下,将和我们并肩战斗。当天下午建平就被所里指派去为一位抢救无效牺牲的侦察排长做遗体料理。
同时还进驻了一个汽车连,约有二十余台解放牌卡车,是负责接运伤员的。每一辆车头前都赫然插着一面白底红十字的旗帜。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以旗帜形式出现的红十字。这战地的红十字旗,给了我一种心灵的震撼。我不由驻足久久地凝视着。
人们只要看到红十字的标识,就会想到拯救生命,救死扶伤。这红十字最初建立的宗旨是为战争和武装暴力的受害者提供人道主义保护和援助的,这个起源在和平年代被人们知晓的程度恐怕不高。
年六月,一位名叫亨利·杜南的瑞士商人去意大利途经一个小镇,目睹了奥地利-撒丁交战时的索尔弗利诺战役。仅仅一天之内竟有约4万多交战双方的战士受伤或战死。他为那些伤兵痛苦挣扎的惨状而震惊,当即投入了战场救护工作。促动了良知的亨利在战后写下了《索尔弗利诺回忆录》一书并提出两项建议:一是在和平时期各国设立全国性的志愿伤兵救护组织,平时训练,战时支持军队医疗工作;二是签订一份国际公约,给予伤兵救护组织以中立地位。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亨利在欧州一些国家的君主和政府进行了长达四年的游说和呼吁。从此红十字运动作为一个国际性运动在全世界范围开始运作起来。它体现了当今世界的人道与同情。
打过仗的人都知道,战场上一枪毙命者只占伤亡人数不到三分之一,绝大多数伤员的生命是靠救治来挽回的。战场的目标是相互杀戮,我们的目标却是挽救生命。我们双手将承载着这沉甸甸的职责。
这战地的红十字,在白底衬托下,像殷红的血!
啊,看着这属于我们的战旗,神圣的使命感陡然在心头升起!
我们还注意到,一公里外向阳的山坡处已经有大批民工在动工挖墓穴修建陵园了。开战前牺牲的烈士也正在往这座陵园移葬。这才真正意识到战争的残酷和死亡的贴近,心情不由地沉重起来。
一切迹象都预示着大战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