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在干热风初起的日子里，阳光总是异常强烈。人们为了避免这样的强烈对比对眼睛的伤害，会戴上墨镜。让人觉着，墨镜真的就是为这样的天气而发明出来的。

阳光所及与所不及之间的强烈对比，在人类的视网膜上造成的巨大反差效果，据说是一种宇宙中的常态。每一个星球都有着光的一面与不着光的一面，假如它们有恒星可以围绕的话，即如太阳系的八大行星。没有这样的地位的行星则在茫茫无尽的宇宙里悬浮于永远的黑暗之中，乃至无所谓光明与黑暗。

林中的阴翳，是从外面的阳光里看过去黑洞洞的阴翳，迫不及待地走进去却又有了一种无一不在视野之中的光线柔和均匀的明晰。

从这样的明晰里向着林子外面看，会发现刚才所从来之的阳光下已经是一片刺眼的白，一种光线太过强烈以后反而什么也看不清了的刺痛。

这时候，再也不愿意走出阴翳走到阳光里去了。阳光像是灼人的热海，阴翳则是不必挣扎、得以安息的岛。在这个人间乐园一样的岛上，人就一直被温和地洋溢着的愉悦所浸润。

林中的阴翳，不是单棵的树、单排的树所能拥有的。只有这样一片树，一片从这头望不到那头的树，才会有这样深深的阴翳。林中的这种阴翳，在天气冷的季节里几乎是没有的，当树叶长大，盛夏来临，阴翳自然而至。天地之间的安排，总是这样刚刚好，要多奇妙有多奇妙。每每感叹这样的奇妙的时候，就会有一个高高的声音笑着说，你弄反了，其实是因为先有了这样一切都刚刚好的宇宙巧合，才有了人，才有了人的感受。

那可能更接近事实的真相，但是无论如何和我们在当下在季节中因着所谓发现而来的惊喜是相悖逆的，我们不愿意那样的真相来扰乱视听，只愿意沉浸在这样的惊喜里。一再沉浸。

在这样奇妙的自然安排里，坐到林木阴翳的深处，葱茏的背景或者叫作前景、全景，笼罩着任何一个方向。绿色染了人的面容，染了人的身心，连带着也浸润了绿色自己。

林中满眼是绿，满眼是不停下来就发现不了、就意识不到的沉静。周围都是不能动之物，都是终生固定在自己脚下的土地上的植物，永远不会动的植物才拥有这样的沉静。其实这个场景之下，动与不动，都已经是沉静的组成部分。

布谷鸟在树冠的世界里歌唱，风声在树梢之上掠动。只有在布谷鸟叫声的间歇中，才能听见风声。风没有停，一直在吹，不过是布谷鸟一叫，就完全被它抓走了注意力。

布谷鸟占据了一片树、一排树，用歌唱来划定自己的势力范围。需要在林子里走出去很远才能听到另一只布谷鸟的歌唱。每只布谷鸟的歌声都是不一样的，仔细听，仔细比较，真的不同。虽然笼统地说都是“播谷播谷”，但是每个音节的长短和音质的宏亮程度都是不一样的，其间在节奏的细微把握上也各个不同。布谷鸟的音纹是它们互相区别的密码所在。

林下落地的枯树枝上缠绕着的杨絮，从春天到了初夏，没有任何松动脱落的痕迹，似将永远将时序的那一刻保留下去。

林下，在去年的、前年的、大前年的落叶中生长出来的今年的小草，不仅鲜嫩干净而且也已经长了很高。一片枯叶之中，只有间隔相当远的一棵棵小草，周围还没有别拥挤杂草，显得有点纯净，不大真实的纯净。

林下的小草在阳光和阴影之间，从来不会有长时间的曝晒。各个都很温润。每棵草都有自己得用惬意的姿态和平和之状。林下植被的盛衰程度和地面上能接受到的阳光的多寡有直接关系。不过林下草没有太高的，高高的树冠不会有给任何一块地面过长的阳光，统治这里的是绝对的的阴翳。

坐在这样的阴翳里会发现，从高高的树梢上漏下的阳光照在身上有一种隔世般的虚幻，如梦如幻，既在眼前又与平常没有树木遮挡的阳光不同，显得很有几分不真实。

林中的阳光又晒到了，没关系，挪个地方，马上重回荫凉之中；或者坐到户外小桌的另一侧便好。其实，阳光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到地面上，就像筛子筛下了过于粗粝尖锐的部分一样变得只有亮度没有了威力。那亮度也像是被梦境涂抹过了似的，明明就在那里，却是底片一样没有温度。

在林木的阴翳中安坐，林子外面的炽烈的阳光和让人睁不开眼的高温都像是不存在一样远离了当下的自己，当下的自己不在当下，在更美好的另外一个地方。其实当下这林木阴翳下就已经是那另外更美好的地方本身。

因为这样在林中静坐喝茶，会有一种生命里的时间得其所哉的正堪其用之感，会觉着每一秒时间都有用，一直坐下去也不会是浪费，怎么挥洒都是最好的状态。人生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它的至高无上之处，尽管在宇宙视野里俯瞰，这样的存在也依旧是渺渺乎其微也的小小不言而已。